不得不说，顾长卫是个极度怀旧的人。

他的《立春》和《孔雀》一样是以苍凉的北方冬景、生活化的方言打动着观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为第五代导演御用摄影师的顾长卫，无意中将自己的电影视野定格在那个“中国西部片”横行的时代，但是当第五代纷纷改行拍奇烂无比的商业大片之时，第五代的后备力量顾长卫则异军突起，回归本源，再现第五代曾有的辉煌，这点着实不易。

但是这部影片有意无意间给人一种误导：仿佛是当下的社会背景造成了几个人命运的悲剧。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生拉硬拽，我并不接受，照我的理解，这些人的悲剧应该是性格悲剧而非社会悲剧，坦白说，就这几把刷子，在任何国家也不会有出头的机会。

片中塑造了三个“艺术家”角色，姑且说是艺术家吧。自诩青年画家，是市书画协会会员，曾经还得过油画比赛二等奖的黄四宝；一辈子都想唱到巴黎歌剧院的三线小城市大龄音乐女教师王彩铃；一个迷了十几年也跳了十几年芭蕾，最后到了牢里还依然笑着说，牢里的布鞋和芭蕾舞鞋差不多，还可以立脚尖的胡老师。然而，观影结束，这三位所谓的“艺术家”让我真正感到能为艺术献身的竟然是最后出场的胡老师。

黄四宝，不客气地说，完全是一个有着不切实际梦想的伪文艺青年，看他最后的境况，竟然完全符合了他的朋友周瑜对他的评价“志大才疏”，美院考了五次，每次都是失败的烂醉而归，画了那么长时间的油画，从没画过女人体的他，第一次画王彩玲的时候，隔壁的小夫妻正在鱼水之欢，这样的状况让他烦躁不安，必须得放音乐才能继续，这几点就可以看出黄四宝确实很业余。在火车上他和王彩玲说，其实他没有那么大的境界，他的志向就是等到自己成名成家了，有钱了，有权了，娶个美女老婆，把日子过滋润了就行，这段话也造就了他在电影最后的命运——一个在小城市里自命不凡的伪文艺男青年到了深圳之后学了一些投机倒把的小手段，回来之后开了个招摇撞骗的婚姻介绍所，还好，身为一个“人”，最起码还有点人性，知道是王彩玲征婚之后，还交代下去要少宰点，介绍一个好点的。黄四宝是《立春》里面最先倒下的，也是最为不屑的一个。

三个人里面，我最喜欢、也最为佩服的倒是胡金泉，年轻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着就跳着跳着跳上芭蕾了，一跳就是十几年，为了能一直跳下去，他甚至能够抛下自己的尊严，能跪下去求王彩玲和他结婚，目的就是能继续跳下去。那个雪夜他哭了，一个人推着那辆“28”自行车走了好久，第二天就果断来了个了断，虽然最终进了监牢，却也总归是能继续跳一辈子舞了，他这根刺终归不用再堵在这个城市的喉咙上了。电影对他的着墨并不多，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王彩玲一直认为这个城市的人都是庸庸碌碌的，她的骨子里是不认同这些人的，她知道自己最终是要离开这个城市的。

王彩铃是最悲惨的一个，也是逐渐觉醒的一个，到最后她去征婚，条件是科研人员，没征到，领养了小孩儿，改行卖羊肉，开始治脸上的暗疮，认真踏实过自己的生活，并从生活中获得了乐趣-——她领着养女在天安门广场的那一幕是温馨而感人的。

在此之前，她因为会唱几首意大利歌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该和小镇上的其他“庸庸碌碌之辈”混为一体，她直言：“我不想过庸俗的生活，不打算在这儿发生爱情。”她的终极目的折射的其实是她的欲望：唱到巴黎去，感受千万人热烈的掌声，她对艺术的追求已经和艺术本身无关，而变成一种极其功利的行为——证明自己不是个“庸俗之辈”。

在她能够证明给众人看之前，已经按耐不住虚荣的她，一次次的对别人说：“人民歌剧院已经在办理调动手续，我很快就去北京了。”

用谎言编织的美梦来强调自己的不同与众，其实她完全不必如此，她能唱意大利歌剧本身在这个小镇已经取得一定的地位(在广播里唱)，已经令人很羡慕了——比如，周瑜就很羡慕她。

如果她仅仅是热爱艺术——意大利歌剧，那她会有美好的生活，当老师，结婚，生子，没事儿继续到广场唱歌剧，生活会比普通人美好。坏就坏在她不是单纯的热爱艺术，她希望歌剧给她带来一切，她爱的是艺术带来的身外之物，当艺术不能给她带来梦想中的功名利禄时，她悲叹自己生不逢时，命运凄惨。但她还是终究明白了应该背负自己选择的命运，换句话说，咽下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既然你是这个命，你就得担待。”

这时的王彩铃已经觉醒，她甚至已经清醒的感到，隔壁的美女人妻和她交朋友是因为她比别人惨，而青春已逝，她勇敢承担起自己选择的命运。

电影中很多镜头用到了镜子，王彩玲弹钢琴的时候，给画家当模特的时候，黄四宝给自己画像的时候，胡金泉上舞蹈课的时候……镜子成了电影中关于“梦想”的隐喻，胡金泉面对碎裂的镜子跳的最后那段芭蕾舞，映照出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不安，困惑，绝望……王彩玲在片中数次唱起歌剧《托斯卡》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那句“上帝啊，上帝，为什么对我这样残酷无情……”，除了对命运的控诉之外，更多的还是对自身的悲哀和怜悯。

顾长卫没有重复自己，他为《立春》赋予了比《孔雀》更多的深意。《立春》没有刻意渲染梦想的价值，影片最后虚构了一个王彩玲登上金壁辉煌的舞台演唱的场景，但随后的字幕——“谨以此情此景献给王彩玲”，又无情地提醒那个或许真实存在过的王彩玲：梦想很多时候是无力的，我们更应该借助现实的力量继续前行。

                           作者单位：一号球友会（中国）